在台灣,你可能活得很煎熬,也可能活得很逍遙,基本上我認為「在台灣很好混」。只要稍微妥協一下,真的「很好混」。這樣說很不符合「愛台灣」的信仰,變成一種侵犯,有傷台灣的尊嚴。但這是我的真心話。我也常用這句話安慰解嚴後、政黨輪替後還猶疑不決:是否遷台定居的海外人士。因為「在台灣很好混」,只要稍微妥協一下--意味著離台多年、不被台灣污染、已經自我養成西方民主氣息的人,若要返台定居就得忍受這個大染缸的惡質,或跟著隨波逐流,或變得麻木不仁。實在說,我並不期望他們放棄那樣難得保留早期台灣人的素樸和在西方民主社會薰陶的氣質。
而我自己,長期捲入台灣民主運動,我的健康已被政治鬥爭傷害,緊緊抓著做翠根運動儲存的生息,一本初衰,抱著理想信念硬撐。同時又陷於長年思念住在美國的兒女--那種如困在黑暗地獄的痛苦。或許離開台灣我才有可能彌補對兒女的虧欠,也才有可能脫離思念兒女的黑獄困境。
但我競像生根的一株小樹,唯恐離開土壤就死亡。
每當天氣轉涼,嗅列空氣裡的秋意,我思念兒女的心痛使格外劇烈,啊,心碎就是這樣!為著我在那年秋天,女兒即將進入小學之際,結束了婚姻,離開家,兒子比女兒還小兩歲--懲罰如長鐵釘貫穿全身,一刻不離。
外人看我,重回單身的我,自由翱翔在文學藝術與民主運動中,既前衛又潑辣,有人嘆息我太投入政治,減少創作,傷害了上天給我的文學藝術禮物。我卻一直自信:我堅持的不只是早期運動戰友共同的理想,也堅持著我對文學創作的執著。台灣的文學藝術與社會運動相當疏離(這是我個人的看法),我一直覺得,台灣本身是一個絕妙的創作素材,不管是環境或人物、歷史……,台灣應該可以產生很多大部頭的鉅著。
在長年運動奔波中,我看到許多時代劇,時代作品,自然天成,我只要用文字鋪陳出來就好了。但我常在運動抗爭中犧牲了作家的基本條件和工作,我的存摺裡可換糧的數字有限,卻不斷累積創作的糧草。健康與經濟並不炫目,誰能知道那裡面所蘊藏的珍寶富裕?無疑的,這是上帝賜給我的恩典。
無法擺脫的噩夢,總是夢見回到以前的家,幫孩子洗澡,夢中,孩子總是那麼小--甚至在我與他們久別重逢後,將近二十年被迫不能看到他們,在異國重聚,他們已是大學生,半天相聚,就此一別,我的噩夢依然如故:總是夢見回到以前的家,幫孩子洗澡,夢中,孩子依然那麼小……,哭著醒來。兒子會與我通e-mail。打電話,女兒卻又是十幾年不見。我安慰自己,尊重她有自己的獨立生活,仍不間斷地表達我對她和她弟弟同樣的愛和關陵。但是,年復一年,我想念女兒真是快要受不了了。落列如此困境,聿好我們在運動中的犧牲和付出有了成果。政黨輪替,我可以不要再台灣南北奔走,不要衝撞總統府禁區,不要賭坐牢換攻城掠地寸土必爭。更慶聿的是,我可以嘗試爭取國家級藝術專案補助基本生活費,定下心來寫出存在腦中已久的大舞台、大結構小說創作。
當我熱切喜愛跑原住民部落,上山下海,我聽到許多原住民口傳文學和歷史,我以一個旁觀者看到,部落裡的孩子(有的已經是中年人)那麼喜愛聽媽媽講部落的故事,那麼喜愛聽媽媽的人生經歷,他們有眼光看到媽媽講的故事是原住民部落復振運動亟需保存的文化資產--我又驚訝,又嘆息:「熟漢」(原住民對友善漢人的戲稱,相對於過去漢人輕視他們所稱的「生番」--「熟漢」的我,比起一般人所謂「瀕臨滅亡的原住民族」,我的命運更是凄慘:我的兒女離我那麼速,以致沒有機會與我一起分享台灣意識在本土茁壯的過程,而這也是我作為母親的失職。當我和兒子可以藉網路突破時空的分離,我就沒有藉口再掩飾自己未盡傳遞鄉土教育之職。我坐擁金山銀礦,怎能不把家產傳給予孫?
我做母親,卻像學步的嬰兒,模仿原住民部落裡的媽媽講故事給孩子、給孫子聽。一邊溝,一邊遙看遠方,遠方在過去,遠方在噩夢的彼端,遠方在太平洋的異國……。
在文學藝術裡,我是聿運兒,我很幸福,我發現奧祕。
你可以在台灣過得有尊嚴,不被欺負,不被汙辱。
你可以享有很大的自由時空。
台灣並不是封閉、孤立的,她屬於世界,她本來就在世界宇宙中有她的獨立尊嚴。像洋蔥一樣,層層剝開,她讓人流淚。流淚後,看得更清澈。
流淚後,也留下愛的字語。我對兒女思念的痛苦隨淚水遠去,黑獄困境被溫馨的光亮穿透。黑欲也許不曾消失--如人間不義的黑牢:永遠保留血淚與逝去生命的烙痕。但是,讓一個受難的母親指出黑獄所在,讓她與她的投影--鄉土家園,有發聲的機會。過去,她被忽略,雖被歌誦,卻定失去自主、不會發聲、更不曾是主角。甚至自己否定擁有自己決定自己命運的權利。
感謝文學界前輩們的愛護與鼓勵,他們從未遺棄我,雖然我孤獨辛苦地走這條路,走過荒漠,我還是看到流同樣血脈、同一國的人,溫馨的笑容,不論他在虛或實的世界。寫完這部長篇作品,我告訴自己,我可以快快樂樂走向主,可以安眠。我也這樣告訴文友。
但是,哪裡想列,這部長篇作品帶出來的清談,父友說:「妳還有很多沒有發揮出來,妳應該再寫一本長篇小說。」
我不確定能否在近期內,動筆寫另一部更深入體驗台灣核心轉化成創作作品?其實過去兩年,我能如期完成國家文化藝術基金會補助甄選入選作家基本生活費寫成這部《走進福爾摩沙時光步道》,過程的艱苦超乎想像!如果沒有在生命旅途走到枯涸之際,有幸遇到善心的MR A鼓勵支持我,時時傾聽我的噩夢與幾乎被濁汙俗事踩碎、消滅的快樂,我是不可能完成這部長篇作品。我體悟到,藝術的美妙:它是生命再造,是重生的力量--當它有愛的滋養。再一次特別感謝MR A,願我能繼續努力做功課,好得到他給我A+的分數。
二OO六年六月二日於台灣永和,六月十九日定稿
|